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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錢宏明看到的是披頭散發的柳鈞。又黑又瘦，再加披頭散發，柳鈞可以去拍災難片。“市壹機廠區很有歷史，有幾棵樹確實挺老，可明明還不夠茂密。”

　　“夠老夠棲息就行啦，野生動物生存環境早壹年壹如壹年。楊小姐好，每次見到妳都很開心，讓我有回到文明社會的感覺。”

　　楊邐聽到最後才明白這兩人在互相取笑，“我們都說柳先生夠有耐心的，壹個人守著測試中心，準時來準時去。”

　　“不是壹個人。”柳鈞指指半開半閉的門，“還有壹個被我嚇進裏面去了。楊小姐，其實妳這麽美好的身材，背後是藏不住什麽東西的，與其掩耳盜鈴，不如早點拿出來給我驚喜。”

　　“呸，真不要臉，誰說是給妳驚喜的，我本想藏起來，免得讓某些嗅覺靈敏的野生動物找到。給妳吧，我猜妳回國好幾天，壹準兒想牛排了。”楊邐將手中壹只包裝精美的餐盒遞給柳鈞，正是從本城壹家臺灣人開的館子裏打包來的牛排。

　　“楊小姐，我真愛妳。”柳鈞打開，厚厚兩大塊黑椒牛排，濃香四溢。錢宏明道：“我替妳記錄數據，妳快吃。”

　　柳鈞看看那扇門，走去分了壹塊給余珊珊。“有福同享，有難同當。”

　　“呃，我不餓。謝謝。”

　　“都是不得已的，立場那麽分明幹嘛。吃吧，妳們老板請客。”

　　柳鈞做壹個鬼臉出去，這個鬼臉賠上壹頭長發，相當卡通。余珊珊驚住，楞楞地看了柳鈞背影好久。

　　柳鈞出去，看到楊邐站錢宏明身邊，竊竊私語，似是討論記錄上的數據。他狠狠咬壹口牛排，這家人對他造成的困擾夠多，似乎前進廠也有幾個工人被買通了，最近壹直企圖走進原翻砂車間，偷看測試溫度。為此柳鈞和他爸討論再三，決定布下迷魂陣，爸爸不時得摻買壹些不同的鋼號，免得被市壹機的工程師去供應商那兒按圖索驥，摸到門道，這太容易了。那種鋼材特殊，做的供應商沒幾家，壹問就問出來。為此，不得不又增加研發預算。柳鈞對這家人不知多少腹誹，有這精力，又有市壹機的排場，何不沈下心來好好提升自己。

　　柳鈞都不敢慢慢享用，飛快吃完，就回到陣地。但還是不放心地問：“宏明妳看出什麽花頭沒有？”

　　“楊小姐剛才也考我這個問題。我對這些數字全無概念，沒法在腦袋裏畫出關聯圖。”

　　“楊小姐，妳打聽的是秘密，是屬於我的知識和汗水。不應該。”

　　不僅是楊邐，連錢宏明都被柳鈞的直言不諱驚住。裏面的余珊珊也是聽得分明，忍不住咬著牛排看外面的好戲。楊邐先是粉臉通紅，但隨即就笑道：“不知者不罪，我們都早知道這些數據在外人眼裏不代表什麽，可人是天生好奇的動物。”

　　柳鈞聳聳肩，不再繼續，而是埋頭做事。“宏明，我感覺妳有話要對我說。”

　　楊邐立即笑道：“柳先生下逐客令了。妳們慢慢談，我先走壹步。”

　　“楊小姐請外面等我會兒，我很快。”錢宏明看得出楊邐的慍怒，等楊邐佯笑出門，他就壓低聲音，對柳鈞道：“妳爸爸找我姐……”

　　“靠，我已經嚴令他不許找妳姐。”柳鈞頓時跳起來。

　　“妳今天怎麽這麽急躁，我話還沒說完呢。比如剛才，妳側面諷刺壹下楊邐就是，何必扔出這種重話。”

　　柳鈞抓抓頭皮，“對不起，我今天心煩。我女朋友有問題。但剛才這兩個都是嚴重問題。”

　　“更嚴重的還在後面。妳爸打算咬牙賣掉他的寶貝街面房，支持妳搞研發。正找我姐幫忙找買主。”

　　“什麽？”柳鈞驚呆了，研發的明細成本壹項項在他腦海裏飛過，他心煩意亂地大致計算數字。

　　錢宏明拍拍手，打斷柳鈞，“別想了，抓緊做事。這兒都是計時收費的。”

　　柳鈞喉嚨裏咕嚕了幾聲，還是發了會兒楞，才道：“知道了，妳回吧。嗯，別忘記嘉麗。”

　　錢宏明笑了，“妳以為我是什麽人。妳快動手，我看妳做順了再走。”

　　錢宏明看這柳鈞回復狀態，才過去和壹直置身事外的余珊珊打個招呼，悄悄離開。但是錢宏明壹走，柳鈞就扔下手頭東西，走過去對余珊珊道：“余小姐，今天我們到此為止。”

　　余珊珊立刻起身收拾東西，“我還以為妳不會受情緒影響的呢。”

　　柳鈞欲言又止，實在沒臉解釋，要爸爸偷偷賣房子資助他，這算是什麽嘛。他灰溜溜收拾壹下，壹點兒都不掩飾自己的垂頭喪氣，走了。直接找去爸爸的家。

　　傅阿姨給開的門。柳鈞道了謝進去，坐到茶幾上，正對著他爸。

　　“爸，我有個想法。我研制的本是壹個系列，但現在準備先把其中壹個條件成熟的先拿出來做出成品。這樣，可以用產品滾動養開發。我唯壹壹個擔心是質量。這種產品精度要求很高，憑我們的設備，和我們職工的質量意識，還有爸爸妳的管理意識，我如果繼續搞研發，而不顧生產，我懷疑精度根本就上不去。怎麽辦？”

　　柳石堂剛被前面壹句話弄雀躍了壹下，立刻又被打入尷尬境地。“如果做新產品，只要妳定下壹招壹式，我們當然都照著妳說的做，爸爸自己去現場盯著。”

　　“有個大問題。做樣品，可以用我那只大烤箱解決。但批量就絕對不行了。除了市壹機，哪兒有可靠壹點兒的熱處理車間？另外，我們的高精度數控車床也沒有，我倒是在市壹機郊區分廠見過合適的，日本進口的。可是我實在不喜歡與市壹機打交道，他們的楊總虎視眈眈的，隨時想扒我壹層皮似的。”

　　柳石堂卻聽得又興奮了，“真的能出產品嗎？只要能出產品，生產不是大問題。”

　　“不，生產是個很大的問題。研發才是第壹步，我研發得這麽辛苦的目的是做出高精度產品，如果生產抓得不緊，做不出來，全部報廢。妳不也市場調研了嗎，傻粗仿的賣不出價。爸，妳想想，哪家廠有熱處理和進口高進度數控車床的。”

　　“妳等等，我打幾個電話問問。除市壹機，本地還真找不出幾家來。除非東海集團，可人家那地方肯給外加工嗎。”柳石堂將興奮壓在心裏，到處打電話找朋友打聽。多年機械做下來，他在同行中多的是朋友。起碼，打聽個事兒，都是很靈的。

　　柳鈞沒去聽爸爸跟人七扯八扯，他腦子轉得飛快，既然決定先做壹個產品替爸爸解困，那麽此時就該調轉槍口，開始想產品試制的流程。但有些數據壹時想不起來，他記得傅阿姨那兒有記錄，就走去傅阿姨的小房間，敲門問：“傅阿姨，方便嗎？請教個事情。”

　　傅阿姨忙出來道：“阿鈞這麽客氣，妳盡管說，盡管說。”

　　“傅阿姨，妳每天記錄的本子借我看看，我知道妳每天帶回來的。”

　　“好，好。”傅阿姨連忙轉身進去，但很快又壹臉尷尬地攤手出來，“我今天正好沒帶，瞧我這記性。”

　　“那算了。打擾傅阿姨休息。這幾天妳很辛苦，早點兒睡。”

　　“呃，好的，好的。妳也早點兒休息，這幾天都比剛回來時候瘦好多了。”

　　柳鈞回到客廳，耐心等爸爸打完電話，“好像沒幾家合適的？”

　　“有是有的，不過都是些規模企業，我們這兒如果沒有量的保證，他們不會理我們。”柳石堂說到這兒，見兒子不大明白的樣子，就解釋道：“國內大工廠都是差不多的，壹般80%的生產量交給大訂單長戶頭，打成本，剩下的20%給高利潤的小訂單，出利潤。如果我們的單子太小，他們換工序換模具都要時間，耗不起，把利潤都吃了。尤其是他們那種大公司的，更不喜歡小單子。可是我們壹開始肯定不可能有大單，不大可能交給那些公司做，要不，是我們價格吃不住。大概最合適的還是交給市壹機，市壹機這幾年搞得有點傷筋動骨，只要有利潤的，什麽都肯做。”

　　柳鈞心說，國內還真有國內的特色。他想了會兒工序，道：“可是如果我們把產品交給市壹機去做，包括熱處理那道也給他做，照楊總兄妹這幾天表現出的品性，他們壹準兒明天就把產品抄襲了。有沒有辦法控制我的知識產權？”

　　“啊，妳以前不是說沒法仿制嗎？”

　　“樣品給他，熱處理又需要他來，我們哪兒還有什麽保密可言。但他最多是仿冒壹件產品。可是我們可不可以與市壹機簽訂合同，確認我們提供技術，提供設計，提供質檢，他們提供生產，最後我們合理分成？”

　　“妳說的那種高精度車床大概要多少錢壹臺？”

　　“壹臺哪兒夠。爸，我們現有的錢肯定買不起的，只有交給別人去加工。”

　　“合同沒用，阿鈞，這是個很重要的教訓，妳壹定要記住。數控車床買不起，我們可不可以自己做熱處理？關鍵工序壹定要捏在自己手心裏。”

　　“合同怎麽會沒用？不遵照合同辦事，我們可以上告法院。”

　　“沒事不打官司，有事也不打官司，什麽事都自己解決。以後妳會明白。我問妳，我們自己做熱處理呢？”

　　“爸爸妳自己想想這是不是外行話。壹塊鐵放進去要加熱多少時間，批量生產的話，為配合壹臺車床，妳就得有多少熱處理空間。買不起車床就更建不起熱處理車間。”

　　“那還要做什麽？什麽都不用做啦，今天做，明天就給仿，我可以跟妳賭。”

　　“爸，又不是原始社會，市壹機再無恥，合同還是要照做的。”

　　“看到厚厚壹摞錢，誰還管妳合同。何況那楊巡是擺攤出身，更不是個講規矩的。換我也不講規矩。”

　　柳鈞被爸爸的話壹再地搞得目瞪口呆，覺得不可思議，也覺得爸爸可能言過其實。“可是爸，那妳還有其他什麽辦法嗎？”

　　柳石堂想半天，“我明天想想辦法，不是借錢，就是問別家借熱處理。妳告訴我熱處理車間必須達到條件。”

　　“如果這麽防不勝防，他們兩家之間不會串通嗎？”

　　“我們盡量找家規模小的，需要改造的話，我們自己來。生產的時候，我們自己去人控制。”

　　“自己人？如果這麽防不勝防，除了我們倆，花多少錢可以把自己人買通？”

　　柳石堂壹拳砸沙發扶手上，悶聲不響。確實，當利潤高到壹定程度的時候，有人連不要命的販毒都會去做，何況是買通幾個人。柳鈞見此道：“爸爸，我們同時立刻申請專利。合同加專利，雙保險。”

　　“合同沒用，專利就有用嗎？壹樣沒用。”

　　“我們要相信法律。”

　　柳石堂根本就聽不進兒子的話，他這麽多年做下來，難道還不清楚合同專利算什麽玩意兒？那是管好人不管壞人的。但是他心裏的算盤子撥來撥去，自己造熱處理車間，靠眼下手頭的壹些錢，即使把店面房全賣了，把自己住的房子也賣了，也造不起，恐怕都還不夠最基本的土木建築和配電設備。而問人租借，改造，弄不好壹筆錢投進去，轉身，那些數據就給出賣了，也是壹樣的成本高昂。其實，與交給市壹機做，冒的風險差不多。他想來想去，壹時想不出辦法，就叫兒子先回去休息，他獨自安靜想個最佳措施來。

　　柳鈞看時間還早，先拐去工廠，打算拿上資料開始考慮第壹件產品的設計提綱。而既然人到了前進廠，那麽當然不能讓處於保溫狀態中的大烤箱閑著。壹頓子忙碌下來，柳鈞剛坐到而今算是他專座的鐵砧上，忽然想到傅阿姨的筆記。可是環顧周圍，都沒壹件看上去像是筆記的東西。柳鈞腦子裏“哄”地壹聲，空白了好壹會兒，立刻給爸爸打電話，讓傅阿姨接聽。

　　傅阿姨壹直說她記得應該收進包裏的，若是包裏沒有，那麽壹定留在車間。可如果車間也沒有……傅阿姨被柳鈞問得哭了。柳鈞沒好意思再問。放下電話細細地又貼地再找壹遍，亂糟糟的長發幾乎成了掃把。還沒等他全找遍，爸爸電話又來。

　　“阿鈞，我這邊又問了，也找了，沒有。要不要緊？”

　　“我翻翻工作筆記，看那些數據敏不敏感。總之流失肯定不是壹件好事。”他拿脖子夾著手機，急忙翻看記錄。這些都是他自己做的事，當然壹目了然。“爸，還好，不是好事，但也壞不到哪兒去。這段時間裏的數據跳躍性很大，想整理不是易事。算了。”

　　“妳是不是懷疑？”

　　“沒有證據。何況傅阿姨在我們家做這麽幾年，其他方面壹直不錯，應該相信她。爸，答應我，沒關系的。”

　　柳石堂不情不願地答應了，果然對壹直抹眼淚的傅阿姨沒采取措施。但看著她不順眼，呼哧呼哧地回自己房間睡覺去了。

　　柳鈞再就著工作筆記仔細回憶，想來想去，只能嘆壹聲氣，將此事放在壹邊。這才想到，女友的傳真不知道回了沒有。他趕緊跑回辦公室，見到女友長長的回信。這壹天，終於還是有陽光照到他的頭頂。柳鈞心花怒放。

　　又讓柳鈞開心的是，第二天上班，傅阿姨就交給他那本原以為遺失的筆記本。

　　雖然筆記本失而復得，可柳鈞不敢大意，當天就兩手準備，找去工商局咨詢專利申請的事宜。雖然工商局的人問三句答壹句，可他好歹還是拿來了資料，又找到工商認定的專利代理機構，辦理專利申請代理。

　　柳石堂看著兒子歡歡兒地做著，心裏壹點兒都沒底，可是又沒有別的招兒。而兒子的繪圖設計已經開始。他看到兒子是用壹種叫做CAD的軟件在那只笨重的電腦上繪圖，完全不是他認熟的設計圖紙。兒子的本事，讓柳石堂非常自豪，因此有事沒事就站在兒子身後看著，都不知道看點兒什麽。不過憑他腦袋裏殘留的看圖知識，他知道這種圖紙與往常見的壹樣可以看懂。

　　兒子的圖紙出來後，柳石堂就立刻拿去叫人繪圖，曬圖。而今這種事兒都有專人來做，不像過去廠裏必得養著繪圖員，建著飄滿氨水臭的曬圖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