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壹章

第壹章 傷城
　　【1】回到C市倆月了，我過的比和尚都清心寡欲。
　　我寫完稿關上電腦，伸了個懶腰，看了眼鬧鐘已經是早上六點。
　　我撈起手機從網上下了條騷擾短信發給蔣言：您好，我們是佛教理事會，在您接到此短信時，我們已經從您的手機話費中扣除了100元作為捐助，為答謝您，本理事會決定授予您至高無上的法號——智障。壹連發了十遍，我才快樂地去洗臉。
　　我可以想象，蔣言在那頭聽到不停的短信聲，然後壹臉暴怒地醒來，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。不過我壹點兒都不怕，他每天作威作福跟個閻王壹樣欺壓我這個小老百姓，我唯壹報復他的機會就是趁他睡著發點兒騷擾短信給他。蔣言是個超級易醒的人，而且變態地從來不關機。
　　我記得剛開始給他發騷擾短信時，他壹個電話打過來，在那頭憤怒得跟頭獅子壹樣沖我吼：林洛施，妳再這樣，等著扣工資！
　　蔣言特喜歡拿扣工資威脅我，不過我知道他清醒後又特公私分明，純粹壹紙老虎，所以我壓根兒就沒把他的威脅放心上，騷擾短信依舊風生水起。
　　誰讓我跟他比就只有這壹強項呢，睡得少。
　　不過我站在鏡子前，看著蹉跎的臉有些感慨，想想十六七歲時，熬個三天三夜，都照樣生龍活虎，還能出去跟廣場上的大媽扭圈秧歌。現在就熬了這壹晚，眼袋都快掉下巴上了，我兢兢業業地在臉上塗了層粉底才敢出門。
　　臨出門前，手機響了，是蔣言回過來的短信，我看了眼差點兒噴出壹口血來。
　　他說：燒餅，帶個燒餅給我。
　　蔣言知道我有壹習慣，只要晚上通宵不睡，第二天早上必定趕到肯德基買倆燒餅補償自己：壹個熏雞燒餅、壹個培根燒餅。我就這點兒愛好。
　　我迅速地回他：智障，做妳的春秋大夢去吧！
　　然後，我騎著大寶馬出了門。
　　我的大寶馬是輛拉風的摩托車，我自小匪裏匪氣慣了——別的女孩兒玩布娃娃時，我在研究摩托車；別的女孩兒玩換裝遊戲時，我在打“暴力摩托”；別的女孩兒去電玩城玩跳舞機、抓娃娃，我直接朝賽車區跑。
　　所以，我自小的願望就是擁有不同款自己喜歡的摩托車，但因為摩托車這玩意兒太拉風，我爸媽對我的想法特扛不住，所以這壹願望從沒實現過。現在好了，我長大了賺錢了，回C市挑代步工具時，毫不猶豫地挑了這麽個豪華代步工具。我爸媽知道後立刻持反對票：壹是覺得危險不放心，二是覺得壹姑娘騎壹輛重型機車會找不到男朋友。
　　我從小擅長陽奉陰違，面上跟他們打哈哈說我就看看，就看看。回頭立刻問了價格買回家。為這事，我爸每次打電話來沒少教育我，不過生米煮成熟飯，而且天高皇帝遠的，我也樂得聽他幾句念叨。
　　整座城市還沒蘇醒，街道空蕩蕩的跟剛被賊洗劫過壹樣。
　　街邊的早餐店都冒著熱騰騰的霧氣，看得我肚子更餓了。
　　不過，我堅定不移地開到了肯德基，我覺得我每天的人生都是被這倆燒餅開啟的。我坐在窗邊，滿足地咬著脆而不膩的燒餅，喝著豆漿，看著窗外漸漸開始人來人往。
　　回到C市倆月了，這倆月我工作寫稿吃飯，過得比和尚都清心寡欲。
　　我做夢也沒想過，有壹天自己會真成壹寫書的。我剛去新加坡時，因為情緒低落加上孤獨，總在博客上寫些傷春悲秋的東西，有天蔣言看到了跟我說，妳寫小說吧，我給妳出版。
　　雖然現在文化產業遍地開花，網絡四通八達，寫書的也成群結隊，但看書的少之又少。我說，我要寫了沒人看，那多沒面兒。
　　蔣言打擊我，妳不是特牛嗎？妳不是張牙舞爪什麽都不怕嗎？妳不是覺得自己走哪兒哪兒都有閃光燈嗎？怎麽現在當起了縮頭烏龜？
　　蔣言幾個反問句把我搞熱血了。我說，嘿，蔣言，妳還真別激我，我這人最討厭別人激我，壹激我就上套。
　　就這樣，蔣言三言兩語將我體內的文藝青年因子勾了出來。
　　這三年，我出版過兩本書，壹本小說，壹本隨筆，竟然賣得都挺不錯。這超乎了我的意料。所以現在，我也算半個以寫字為生的人，想想也覺得挺有成就感。
　　我這人有壹毛病，就是吃飽了特容易困，我朝胃裏塞了兩個溫暖的燒餅、壹杯豆漿後，整個人困得像狗壹樣。我覺得若是拿根筷子撐眼皮上，我都能把筷子給眨斷了。我琢磨著離上班時間還有壹兩小時呢，我也不能這個狀態騎車去上班是吧，那是對交通治安和本市人民的不負責。所以，我決定趴會兒。
　　我已經習慣了走哪兒睡哪兒，我剛從新加坡學習回來在北京蹲市場那年，有陣特窮，又不想老讓我爸媽給我打錢，所以別說肯德基了，我連公園的長椅都躺過。更何況，肯德基這冬暖夏涼環境好的算五星級了。那時是深秋我躺在公園長椅上，只穿件薄外套，第二天醒來鼻涕哈喇的，沖進藥店買了盒白加黑吞了兩顆就去上班了，忙著忙著感冒就好了。
　　【2】開個豪車就能裝螃蟹啊？
　　我再醒來，是被壹個珠圓玉潤的小女孩兒叫醒的。
　　她笑嘻嘻地用手摸我的臉，小女孩兒的媽媽在不遠處斥責她讓她不要胡鬧打擾阿姨睡覺，小女孩兒壹句“姐姐”叫得我心花怒放。
　　我也親切地回摸了把她的臉，看了眼手表，頓時魂飛魄散……十點了……我本來只打算睡壹個小時的，現在仨小時都過去了……我懷疑自己不是睡過去是昏過去了。
　　我這人有個壞毛病，手機習慣調靜音，因為特討厭睡覺時被人吵，所以每次不管找我的人打電話打得多麽驚天動地，我都能睡得口水無邊。
　　我顫顫巍巍地抓出包裏的手機，果然有蔣言的未接電話。
　　我打過去剛顫抖地餵了壹聲，就聽到蔣言在那頭特平靜，但是是暴風雨來臨前的那種平靜。他說，林洛施，這是妳本月第五次遲到，妳可以過來收拾東西滾了。我“嗷”的壹聲叫得特淒慘，我說，蔣言妳聽我說，我來肯德基給妳買燒餅，但我沒想到會在肯德基睡著……十分鐘後，希望在公司看到妳。蔣言說完幹脆地掛了電話。
　　我郁悶地吐血，拎起桌邊睡前就打包好的已經綿軟的燒餅。哼，幸好睡前我記得幫他帶燒餅這事。我有短信作證，好歹是妳指使我來買燒餅的，有本事妳開除我啊。
　　雖然心裏想得理直氣壯，但我出門跨上大寶馬，還是心急火燎地朝公司沖。我不用想都知道，蔣言此刻肯定邊優雅地喝茶，邊嘴角噙著冷笑看手表掐時間。他這人守時守得很變態，特別是他命令後，敢遲到壹秒，絕對死得很難看。
　　但什麽叫凡事不能急，越急越出事，什麽叫天有不測風雲，人有旦夕禍福。
　　我算是明白了。
　　我開得溜快，十分鐘準時站蔣言面前妥妥地。
　　但接近公司的十字路口時，我站在原地等紅燈，左邊壹輛車本來停得好好的，突然跟喝醉了壹樣朝我歪了過來。
　　我腦子轉得常常比動作快，所以我明明看到有車歪過來，動作卻依舊沒跟上腦子。於是，我眼睜睜地看著我大寶馬的初傷，給了輛車標有倆翅膀的豪華賓利。
　　我看著大寶馬受傷的頭，心都在淌血。我擡頭看著肇事車，竟沒個反應，車窗都沒搖下來壹下。
　　我特生氣，開個豪車就能裝螃蟹啊？
　　我不客氣地走到賓利駕駛座的玻璃邊敲窗戶。手都敲痛了，車窗終於緩緩搖下，車主是個挺年輕英俊的男子，估計正因為英俊，所以恃帥行兇慣了。他舉著電話壹臉不耐煩地瞪著我說，我知道我剮蹭了妳的車，等下。
　　說完，“嘩”的壹下又關上窗戶，我站在外面心中壹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……不過，我也不是第壹次見這種恃財傲物、恃帥行兇的人。所以，我挺平靜地站在大寶馬旁邊候著。沒壹會兒，賓利男估計打完電話，走下了車，瞟了眼我的大寶馬，壹臉的便秘。
　　我就納悶了，這到底誰撞了誰的車，怎麽他比我還苦大仇深。
　　賓利男皺著眉，環抱著雙肩，居高臨下地看著我，我需要賠償嗎？
　　這不廢話嗎？這可是我大寶馬的初傷。我說。
　　妳要多少錢？
　　連句道歉都沒，開口拽得壹副老子有的是錢，拿錢甩妳臉上都不成問題，血淋淋的有錢人羞辱我窮老百姓的實例啊！這要換我前幾年的脾氣早跟他杠上了，但現在，有錢是吧，行，有錢壹切好辦。
　　我看著大寶馬有些蹭歪的頭，妳拿壹萬，我倆井水不犯河水。
　　壹萬？賓利男挑眉打量著我的大寶馬笑了，妳這勒索呢，壹無品牌低配置、跟老年代步車差不多性能的摩托車，真當自己是輛寶馬呢……沒錯，我是勒索。我打斷賓利男，壹臉鎮定，妳要不願意，現在給我道個歉，說不定我壹高興，什麽錢都不要就放妳走。
　　賓利男看了看我，冷哼壹聲，從口袋裏抽出壹張名片，妳到這裏找……少來這套。我壹手擋了賓利男的名片，不客氣地道，我沒空，要麽賠錢，要麽道歉，不然死磕。
　　賓利男壹臉匪夷所思地盯著我看，跟看稀有動物似的，估計第壹次被人拒絕，覺得特稀罕。我也無所畏懼地跟他對視，壹臉的清高和輕蔑，壹副姑奶奶我不缺這點兒錢，就是要回個面子的牛掰。
　　最後，賓利男在我的逼視下，揚起手腕看了下手表說，行，算妳狠。
　　說完，他環顧了下周圍，看到旁邊的銀行咬牙切齒道，我們都靠邊，我取給妳。
　　壹聽這話，我小心肝“撲通撲通”跳得比秒表都快。這人整個壹冤大頭啊。我剛開始說壹萬也就嚇唬他壹下，但……現在，算了，壹萬塊也只能嚇嚇我自己。
　　賓利男從銀行裏走出來把錢遞給我，這些夠妳修車了吧。我看著那沓錢，豈止夠修車，都夠買我壹半車了。
　　我接過錢怎麽想都有點兒心虛，壹改兇巴巴的面孔，親熱地對賓利男道，真的謝謝妳啦帥哥，好人壹生平安。
　　說完，我給了他壹個巨大的笑臉，騎上大寶馬壹溜煙跑了。
　　人生第壹次宰人，成功得有點兒詭異。
　　【3】離開幾年，唐琳琳長得越發漂亮了。
　　我氣喘籲籲地趕到公司時，離蔣言要求的十分鐘已經過去了十分鐘。
　　我推開蔣言辦公室的門，他正坐在那裏批文件。不管我看了蔣言多少次，都忍不住在下次見到他時繼續花癡。蔣言多帥啊，衣服穿得跟畫報裏的模特似的，光潔的襯衫上連個褶子都沒，他頂著那張精致的臉往那兒壹坐，跟韓劇裏的總裁似的，特騙人。
　　這也就是為什麽我面對賓利男那樣的帥哥能波瀾不驚，每天面對美男上司，對英俊外貌我都司空見慣了。
　　我進去半天，別說正眼，蔣言連白眼都沒甩我壹下。
　　雖然我平時怎麽跟他鬧跟他開玩笑都成，但在公司他發威的時候，我向來都是連屁都不敢放壹個。所以，我老老實實地站著，只拿眼珠子乜斜他，小樣，裝什麽大頭蒜。
　　蔣言跟感知到我心意似的，擡眼掃了我壹眼，我立刻把眼珠子收回來，擡頭無辜地望天。
　　蔣言冷哼壹聲，跟個太上皇壹樣慢悠悠地問，知道錯了嗎？
　　知道知道。我忙不叠地點頭如搗蒜。
　　哪兒錯了？
　　我再也不遲到了，這次真是這個月最後壹次遲到。我拍著胸口壹顆火熱的真心保證，就差沒指天發誓了。
　　還有哪兒錯了？
　　剛剛來公司時，我本來不會遲到的。我說，但我在公司樓下被壹輛車撞了……我話還沒說完，蔣言跟壹僵屍似的，“噌”的壹下從辦公桌後面彈起來，壹臉激動地把我打量了壹圈。
　　我趕忙張牙舞爪給他看，別激動，妳看，我沒點兒事，小剮蹭，我大寶馬受了點兒傷。
　　蔣言看我兩眼確定我真沒事，又跟個太上皇似的，坐回皇位，冷哼壹聲繼續審問，還有哪兒錯了？
　　還有錯？好像沒有了吧……我壹臉納悶地瞄著蔣言。
　　沒有？這次蔣言是真的激動了，他指著我壹臉的恨鐵不成鋼，林洛施，妳真能耐，在肯德基睡？妳還不覺得是個事？好歹妳也是壹寫書的，做文化的。上次，妳在公園長凳上睡，跟我拍著胸口保證再也不犯了，妳壹女孩子要有個三長兩短，我怎麽跟妳爸媽交代？
　　我是沒再在公園長凳上睡了啊。我小聲狡辯，舒了口氣，剛剛蔣言那壹臉凝重的表情把我都嚇哆嗦了，以為自己犯了多大的事呢。
　　所以，換肯德基了對嗎？蔣言鄙視我，下次打算換哪兒呢？
　　我挨了壹通訓後，從蔣言辦公室出來就挖了挖耳朵。
　　我覺得蔣言真是壹頭獅子，沒事就喜歡沖我吼。
　　我有那麽不讓人省心嗎？好歹我在社會主義小紅旗下也茁壯成長二十多年了，怎麽到他跟前我就跟壹小孩兒似的，確切地說，跟壹生活不能自理的偏癱病人壹樣。
　　唐琳琳剛好從她辦公室出來，看到我就笑了，又挨訓了？
　　整個公司都知道，蔣言天天沒事訓我跟訓自己閨女似的。他要以後有個閨女也這麽訓，我賭她準離家出走。
　　我嘀咕，他就是壹暴君。唐琳琳笑得特好看，他是為妳好。
　　對了，剛蔣言讓我找妳，說妳會派任務給我。我說。
　　妳跟我來。唐琳琳扭著纖細的腰肢把我帶進她辦公室。
　　我跟在唐琳琳身後，看著她玲瓏妖嬈的背影感慨萬千，我就不明白，為什麽時間對人家都格外寬厚，我怎麽就備受摧殘？
　　離開幾年，唐琳琳長得越發漂亮了，壹頭海藻般的長發打理得恰到好處，香奈兒小套裝套在她身上也顯得格外般配妥帖。
　　想起以前，我們讀同壹所高中時，我比她人五人六多了，後來進同壹家公司我也不差，她是蔣言的助理，我是公司的王牌編輯。不過現在，我仍舊是公司的編輯，卻談不上王牌，但她已經是副總編了，概念僅次於蔣言之外的靈魂人物，比我這種以前只會在學校裏橫的人強多了。我卻還跟以前壹樣，壹流氓式的丫頭片子，想想就心酸。
　　唐琳琳遞給我壹份策劃書說，蔣總很欣賞妳這份策劃，讓妳去執行。
　　我壹看那份策劃書——跟國內最大娛樂公司雙娛談藝人寫真，差點兒歇菜，我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有天會挖坑給自己跳。
　　事情是這樣的，回來後蔣言沒給我分配任何部門，只讓我觀察公司的圖書市場，寫市場分析、策劃報告。我知道蔣言想試試我水多深。所以，我立馬跟馬達似的調動全身智商，謹遵他的指示，壹天壹份策劃地朝他面前送，比大臣上朝都準時。
　　我寫報告時就想著，這種策劃報告就是發揮想象力，又不需要我執行，吹牛都不用打草稿。所以，我想象力跑得比航母都快，拉都拉不回來。現在吹大了吧。
　　我看著手裏的策劃書，有點兒絕望。
　　唐琳琳看我壹臉的視死如歸，笑瞇瞇地安慰我，妳這個策劃寫得很好，我們公司現在雖然在圖書領域已經占有壹席之地，但娛樂這塊卻從未開發。妳這等於說要開啟壹個新版塊，要談成功了，那價值不可估量，所以妳可要好好努力。
　　成。
　　我接下任務準備出去時，唐琳琳忽然又叫住我，壹臉欲言又止地看著我。
　　還有什麽事嗎？我問。
　　她依舊笑得很好看，她說，唉，其實也沒什麽大事，妳看我們從同學到朋友這麽多年，不能因為壹個稱呼生分了。算了，沒事，妳去吧。
　　什麽稱呼？我有點兒疑惑。
　　唐琳琳咬咬嘴唇，跟下了重大決心似的說，妳也知道“概念”已經是聲名在外，現在更是越做越大，公司也發展成了兩層樓，也進了許多新員工……嗯嗯，我知道。我點頭。
　　唐琳琳笑道，我知道妳知道，不過重點是，公司的等級隨著公司的發展也已經越來越森嚴了，雖然我們關系好，但也不能像以前那麽兒戲了，在同事面前，妳直呼我名字畢竟影響不太好是不是……我終於心領神會，有些尷尬。想起同事畢恭畢敬地稱呼唐琳琳為唐總，而我卻壹直喊她琳琳，確實是太隨意了。
　　但從念書到現在平等慣了，壹時還真難改口。
　　特別是我想起以前，唐琳琳拼命跟我套近乎，小心翼翼求我帶她去米楚生日宴會的事。好似壹直都是她努力想插進我們的世界，所以對我幾近有些討好。
　　現在地位突然轉變，我還真有點兒不太習慣。
　　但又有什麽不行呢，這本身就是弱肉強食的社會。
　　想通後，我看著唐琳琳期待的眼神，挺真誠地回了她，好的，唐總。
　　唐琳琳拍我的肩故作親切，好了好了，我只是說當著公司同事面時，私下該叫什麽還叫什麽啊。可我看唐琳琳流光溢彩的笑臉和她拍我肩時壓抑不住的激動，我知道她對這個稱呼的受用。
　　【4】我差點壹踩油門，騎他身上去。
　　中午時，我去了銀行溜達了壹圈，留了兩千塊修車，剩下的錢全部捐給了養老院。這種不義之財，只能用作善舉，我都快被自己感動了，所以午飯我獎勵自己吃了頓烤肉。
　　吃完午飯回來，行政部通知我，已經幫我聯系了雙娛的部門經理，誰說大公司辦事效率低，這不也挺電光石火的嗎？所以我也特配合，騎上大寶馬雷霆萬鈞直奔雙娛。
　　如果這幾年概念的發展稱之為迅猛的話，那雙娛的發展可以稱之為兇殘。國內的圖書市場，每賣出十本青春圖書，有五本出自概念。但國內的娛樂市場，每火十個青春偶像，七個都是雙娛的。
　　所以，雙娛的大廈那叫壹個金碧輝煌，我站在樓下看著大樓裏出入的俊男靚女，個個光鮮亮麗，手上拎的包，少則上萬，動則上十萬。這變幻莫測的人生。
　　本來壹開始也有挺多人看我的，我想著可能他們覺得壹女的騎壹重型摩托車稀罕吧，平時被看多了我也就習慣了。但我到達停車場才發現，我太自我感覺良好了。
　　那個壯得像北極熊壹樣的保安把我攔下，從頭到尾特輕蔑地看了我壹眼問，送快遞？還是送盒飯？
　　我差點兒壹踩油門，騎他身上去。
　　至於這麽羞辱我嗎？我說，我是來談工作的。他詳細問了我找誰什麽部門，打了電話才放行。我本來特氣憤，但進了停車場才發現，不怪人家保安斜著眼看我。停車場壹水兒的豪車啊，特別是那些車牌，不是疊數，就是打頭數，個個都是土豪級。我也不算沒見過世面，但壹停車場都像用人民幣裝點過壹樣，我頓時有種，如果說做娛樂的生在天堂，那麽做出版就處在地獄的感覺，還是十八層的。
　　我大寶馬不管放哪兒都顯得特紮眼，最後我索性就近停了，管它呢，我大寶馬對我來說也是豪車。
　　我從電梯壹路上了三樓，電梯裏壹路醞釀笑臉，不是那誰說過，愛笑的女孩兒運氣都不會太差。電梯門“叮咚”壹聲打開，我頂著熱情洋溢的笑臉正準備往外走，然後瞬間面癱了。我看到壹張陌生又熟悉的臉，我心裏那壹萬頭草泥馬再次奔騰而過……沒錯，我看到了上午才被我敲詐了壹筆的冤大頭，他本身沒有焦點、跟白內障似的雙眼，在多看我兩眼之後，突然冒出了森然的光。
　　他瞇著眼睛指我，妳……
　　我警覺地後退壹步，我不認識妳。
　　說完這話，我差點兒自打嘴巴，這不明顯的此地無銀三百兩嗎？我常常犯這種智商缺陷的事。冤大頭估計也被我逗樂了，齜著大白牙笑得特得意。
　　我不理會他，逃竄出電梯。冤大頭卻跟在我身後不緊不慢地問道，妳來這兒幹嗎？
　　這兒又不是妳家，管得著嗎妳。我說。
　　冤大頭冷笑壹聲沒講話。
　　我正愁找不到人，突然壹頂著彎彎曲曲頭發的女生伸出腦袋從門邊冒出來，是概念出版社的林洛施嗎？
　　我跟看到救命恩人壹樣猛點頭，是啊是啊。
　　跟我來。女孩兒轉眼縮了回去。
　　我跟女孩兒進了房間，壹回頭跟見著鬼壹樣，冤大頭也跟著進來了。
　　不過，女孩兒看到他也跟見著鬼壹樣，她說話都結巴了，她說，安、安總……我感覺到後背壹陣涼意，很快，還感覺到了上帝對我的惡意。
　　這個被人稱之為安總的冤大頭，他截下了我跟雙娛的談判。
　　我不知道他是從哪個山裏冒出來的，但那些人都叫他安總，連我要見的經理都不例外，對他壹味地點頭哈腰，特沒骨氣。
　　他不過輕飄飄地說了壹句，這個事妳們不用管了。那些人便再也沒有看我壹眼。
　　我不服。我說，妳誰啊？
　　他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，跟壹頭大象看著壹小螞蟻似的，裝得特高深莫測。
　　行，我知道了。反正肯定是壹比我牛逼的人。
　　認清現實，我只能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，有些英雄氣短，我僥幸地想，這麽牛的人，肯定沒時間跟我這小人物談合作，也肯定不會因為我們上午的不愉快公報私仇，嗯，肯定不會的……我還沒做足心理建設，冤大頭卻壹回頭伸出手粗暴地打斷我，給我。
　　什麽？
　　勒索我的錢啊。
　　我面上還賠著笑臉，心裏早風雲變幻了，恨不得抽自己兩大嘴巴，讓妳手快，讓妳裝好心，現在遭報應了吧。
　　不過我是誰啊，我假裝鎮定，義正詞嚴，那是妳賠償我的修車費。
　　行。冤大頭鄙視了我壹眼，妳修完拿發票來給我看，多退少補。
　　這次輪到我咬牙切齒了，我說，我精神也受到了創傷。
　　冤大頭意味深長地道，妳知道嗎？我們公司的企業文化第壹點就是誠信。
　　我本來想把對蔣言的那套操行弄出來，繼續跟他貧，我這人沒別的優點，就是誠實得讓人信服。
　　但想了想，畢竟不熟，而且這人掌控著我的生死命脈呢。我得知道他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。所以我特乖巧地閉上了嘴，以不變應萬變。
　　冤大頭走進電梯，我也準備跟著，他卻擋住我道，妳有什麽事情明天來找我談吧，我今天有事。
　　啊？好！我看這事突然有轉機，害怕他只是應付我，立刻警惕道，那……安總留個聯系方式吧。
　　然後，我看到冤大頭露出壹絲邪惡的微笑，跟陰謀詭計終於得逞似的。
　　他慢吞吞地吐出壹句讓我恨不得給他上重刑的話，他說，妳忘了我給過妳名片……明天見。
　　說完，他得意地按了電梯關上門，我在外面氣得直揮拳頭。
　　我不得不回到原來的辦公室，問那個卷曲頭發的女生，安總讓我明天來找他，我不知道怎麽聯系他，妳能不能給我張他的名片……卷曲頭發古怪地打量了我兩眼說，妳上七樓，跟門口的助理講就行了。
　　對了，請問安總叫什麽名字啊？我又問。
　　卷曲頭發再次古怪地看了我壹眼，終於吐出了三個字，安慕楚。
　　安慕楚……我咬牙切齒，記住了。
　　【5】人倒黴時喝涼水都能塞牙縫，穿道袍都能撞見鬼。
　　我就知道，安慕楚這孫子不會那麽容易就範。
　　果不其然，第二天我壹早跑到雙娛，九點時他助理說他十點上班。
　　十點時，他助理說他今天上午不來公司，幸好我壹早有心理準備，死磨硬泡跟他助理要來他家裏地址。
　　助理給我那地址我壹看，立馬慶幸自己還有大寶馬，不然我兩眼壹閉腿壹蹬，死了算了。
　　地址是富人區沒錯，整棟整棟別墅也特值錢，但那個地方別說公交車，連的士都沒影，住這種地方的人誰還打車啊。我騎著大寶馬橫沖直撞，跑了壹個多小時才跑到。
　　四周是陽湖濕地，風景特好，我摁了半天別墅門鈴，壹個管家模樣的老人出來打量我，我說我找安慕楚。
　　管家說妳等下。
　　我在外面溜達了五分鐘，管家才再次出來，手上多了張字條，他說，安總出去了，留了地址讓妳去找他。
　　我壹看那地址，差點兒跪地不起。我覺得我沒事可以練習吐血玩了，紙上赤裸裸寫著市裏中島咖啡的地址，就在雙娛公司附近。壹個多小時前我剛從那兒過來。
　　我靠，我看著字條暴走，這玩尋寶呢？！
　　我只能認命，再次騎上大寶馬，馬不停蹄地朝中島趕。
　　人倒黴時喝涼水都能塞牙縫兒，穿道袍都能撞見鬼。我雷厲風行趕了壹個小時，快到中島時，兜頭而來壹陣傾盆大雨。
　　而我，沒有雨衣……
　　我站在中島門口時，像壹條落湯狗。我也顧不上那麽多，從車備箱拿出壹件外套準備沖進去。
　　剛沖到門口，我就看到安慕楚跟壹大胸女人走出來，估計剛吃完飯。
　　初秋的天，大胸女卻穿得格外涼快，她不知道聽安慕楚說了什麽，捂著嘴咯咯笑得像只母雞。安慕楚特紳士地護送她上車，跟我擦肩而過。
　　直到車走遠，安慕楚還在那兒殷勤地揮手呢。
　　我走上前，冷冷地道，人都走了，裝什麽殷勤。
　　安慕楚看到我跟撞到鬼似的，連著後退幾步，驚訝道，林洛施？
　　我滿身都是壹路披靡而來的雨水，濕噠噠地朝下滴。
　　不怪安慕楚嚇壹跳，我打娘胎出來都沒這麽狼狽過。
　　我說，安總，妳忘了我們的約定嗎？
　　安慕楚裝模作樣地擡頭看了下手表，啊，不行啊，我現在要去見壹客戶，妳來晚了。
　　說完，安慕楚笑瞇瞇地看著我，狐貍眼裏全是戲虐。
　　禽獸！絕對壹禽獸！我心裏把他千刀萬剮淩遲了幾萬遍，然後我聽到自己從牙縫兒裏吐出壹句特溫柔的話，那安總，妳什麽時候有空呢？我們再約下次？
　　安慕楚想了想說，明天中午十二點怎麽樣？還在這個地方。
　　那好，請安總壹定要記得。
　　為了防止自己下壹刻把頭盔砸這孫子臉上，我迅速轉身騎上大寶馬走了。
　　我沒回公司，這跟從泥水裏打了幾個滾兒出來壹樣的形象，太慘不忍睹。我直接回家洗澡換衣服，收拾完發現已經下午四點，然後我發現打早上出門到現在還沒喝口水呢，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了，公司真應該給我發個獎杯，獎杯上刻五個字“中國好員工”。
　　我決定下樓吃點兒東西，剛在壹家小餐廳坐下，電話忽然響了。
　　我接起，是虞美人。虞美人是兩年前蔣言分派來做我書的編輯，這兩年裏她幫我看稿修稿，建立了革命友誼，我壹直以為她起碼得三四十歲，嚴肅的臉上應該還戴副黑框眼鏡。誰知道，我回來後在概念跟她壹碰面，我差點兒大跌眼鏡。人家是壹和我差不多年齡的姑娘，穿層層疊疊的雪紡，說話細聲細氣，跟壹仙女似的。
　　雖然我們沒有深交，但她也算我回C市後的第壹個朋友了。
　　我還沒說話，就聽到虞美人在電話那頭哭。
　　我嚇了壹跳，虞美人特註意形象，平時連笑都不露齒，不要說哭了。
　　我說妳怎麽了？出什麽事了？
　　虞美人抽抽噎噎，洛施，我媽住院了，要做手術。
　　我大概知道點兒虞美人家裏的情況，單親家庭，她與母親相依為命。
　　怪不得她哭成這樣，我說妳先別哭，天大的事人撐著，阿姨得的什麽病？能治嗎？
　　能。虞美人說，可是我沒錢。
　　我知道虞美人，她沒別的愛好，對名牌的追求卻是兢兢業業。什麽東西都要用有牌子的，就連壹包紙巾，都要日本代購，有次她抽了張給我用，我壓根兒就沒感覺出跟心相印有什麽不同，加上代購費，價格貴了不止五倍。
　　都怪我，平時就愛買些沒用的東西。虞美人在那頭繼續哭。
　　我安慰她，妳別難過，大家不是經常說，只要錢能解決的事就都不是事。我身上還有點兒錢，先借妳。如果不夠，妳可以跟公司提前支點兒，我們公司比較人性化……安撫好虞美人，我掛了電話，然後用手機網銀給她轉了錢後才開始吃飯。
　　吃著飯有點兒傷感，我們都長大了，父母卻慢慢變老了。
　　以前不覺得有什麽，但近幾年的感受卻特別強烈。
　　三年前，我爸出的那場事故，半條胳膊被機器絞斷。
　　那時，我特別怕我爸扛不住，先天殘缺不可怕，可怕的是後天殘疾。嘗過百味再去感受無味，看過了彩虹再去感受黑暗，聽過塵世喧囂再去感受寂靜，都是這世上最痛苦的事。
　　而我媽卻告訴我，我爸那段時間最痛苦的不是自己的身體，而是家裏的清貧，他看病花去了不少錢，也不能再從事以前的工作，失去了固定的薪水。親戚朋友也都不是什麽大富大貴的家庭。而那時，我又決定輟學。我爸整個人極近崩潰。他壹輩子安守本分，他曾說過很多次，他不期望我有多高的成就，只希望我像那些乖順女孩兒壹樣，按部就班地上學、畢業、工作、嫁人，快快樂樂過壹輩子，可他卻連我的學費都供不上。而我那時輟學的心又那麽堅定。
　　我還記得，我跟他說輟學的那個晚上，他罰我跪院子裏，說讓我跪壹夜。但沒過半個小時，我媽就把我拉進了屋子，我知道是他默許的。
　　我說，爸，妳相信我，我不上學也能闖出名堂。
　　其實說這句話時，我心裏比誰都空虛，可子彈出了槍膛就沒有回頭路。最後他始終沒拗過我，給了我兩千塊說，如果錢花完了妳還沒找到工作，就回來好好念書。爸爸有錢供妳念完書。
　　我背水壹戰，再也沒回過校園，因為我知道那兩千塊是家裏最後的錢。
　　這些年我拼命工作，發誓壹定要賺很多很多錢。
　　因為我長大了，而爸媽卻慢慢變老了，慢慢地病痛開始找上他們，我不想讓他們生病時不敢去醫院，去醫院又要算計著錢，因為錢又舍不得看病。
　　所以，每次壹發錢我就會先轉賬到我爸賬戶。
　　我希望他能安心，我希望他能明白，他的女兒長大了，不但可以照顧自己，也可以照顧他們了。
　　我會為他們撐起壹片天，就像當初他們為了我，剪斷自己的翅膀不再飛翔壹樣。